咚、咚、咚。
木槌敲击桌面的声音,沉闷,规律,每一下都敲在肖文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坐在被告席上,双手放在膝盖上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。
身上那套为了今天特意买来的廉价西装,穿在身上空荡荡的,袖口长了一截,领带也系得歪歪扭扭。
他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,在这庄严而冰冷的法庭里,显得滑稽又可悲。
(为什么……事情会变成这样……)
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整个法庭。
左前方,公诉人正在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,宣读着那份将他定义为“罪犯”的起诉书。
右前方,原告席上,苏媛穿着那天在图书馆一样的棉麻长裙,低着头,肩膀一抽一抽的,手中的纸巾已经湿透。
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律师,穿着剪裁得体、面料不菲的黑色西装,扶了扶脸上的金丝半框眼镜。
后方,旁听席上坐满了人。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,还有一些他脸熟的、同校的学生。
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最高处——审判席。
正中央,端坐着主审法官,周海仪。
「原告方,请提交你们的证据。」
她的声音很沉稳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
苏媛的律师站了起来。
「审判长,我们提交的证据有三项。第一,是事发后,我的当事人苏媛同学前往市第三人民医院就诊,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和应激性心理障碍的病历证明。」
「第二,是案发地点,江州大学图书馆三楼C区的监控录像。但根据校方提供的说明,该区域的摄像头由于线路老化,在案发前一天恰好进入了检修期,因此未能录下当时的画面。」
这句话一出,旁听席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(检修期……这么巧?)
肖文的心猛地一沉。那是他最后的、唯一的希望。
「第三,也是最关键的证据。是我的当事人在受到侵害时,由于极度恐惧,无意识中用手机录下的一段音频。」
律师按下了播放键。
滋啦——
一阵电流的杂音后,一个熟悉到让他憎恶的声音,从音响里传了出来。
是他的声音。
“对、对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声音不大,充满了慌乱和结巴。
紧接着,是苏媛压抑的、破碎的哭声。
录音到此为止。
很短。
但已经足够了。
周海仪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,落在了苏媛身上。
那一瞬间,她脸上庄重的表情融化了。
她的身体微微前倾。
「苏媛同学,是吗?」
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。
「……是……呜……」
苏媛抬起头,满是泪痕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。
「不要怕。把头抬起来,看着我。这里是法庭,是为你们这样受到伤害的人,伸张正义的地方。」
「你能……告诉我们,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?如果回忆起来太痛苦,你可以慢慢说,我们都等着你。」
苏媛抽泣着,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个被她精心编织过的“事实”。
她的话语里,充满了“他一直盯着我”、“他的眼神很可怕”、“我吓得不敢动”、“他突然站起来”、“他的手伸过来”……这些模糊但极具引导性的词汇。
她没有一句谎言。
她只是将所有事实的碎片,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顺序,重新拼接了起来。
(不对……不是那样的!我只是想递纸巾!)
他想大喊,想站起来反驳。
但他的辩护律师按住了他的肩膀,对他摇了摇头。
周海仪听完了苏媛的“陈述”,闭上眼睛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那声叹息里,充满了对受害者的同情,和对罪恶的痛心疾首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睛,看向被告席上的肖文时,脸上的悲悯和温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像在看一只肮脏的、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蟑螂。
「被告,肖文。」
她的声音恢复了法官应有的威严,甚至更加严厉。
「对于原告的指控,和刚才播放的录音,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?」
(辩解……我当然要辩解!)
肖文猛地站了起来,椅子腿和地面摩擦,发出刺耳的“嘎——”的一声。
「我没有!不是那样的!我只是……我只是看到她把水洒了,我想递纸巾给她!录音里那句话,那句话是因为……因为我看到她哭了,我以为是我站起来的动作吓到她了,我才……」
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话说得语无伦次。
他迫切地想把真相说出来,但越是着急,舌头就越是不听使唤。
周海仪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。
「递纸巾?」
「所以,你的意思是,一个年轻的女孩,会因为一个陌生男性‘善意地’递纸巾,而吓得精神崩溃,甚至被诊断为重度抑郁?」
她反问的语气充满了荒谬感,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「我…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!但事实就是这样!」
「你不知道?」
「那你总该知道,你自己在录音里亲口承认了‘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’。一个无辜的人,会说出这种话吗?」
「那是因为我以为……」
「够了!」
咚!
声音在法庭里回荡。
「被告!我提醒你,这里是法庭,不是你胡搅蛮缠的菜市场!」
「受害者至今还坐在那里浑身发抖,你却还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,甚至反过来质疑受害者的反应!你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吗?!」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旁听席上,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开始疯狂闪烁。
(愧疚……?我为什么要愧疚?我明明什么都没做!)
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。
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由无数张嘴构成的漩涡里。
无论他怎么挣扎,怎么呼喊,都会被那些嘈杂的声音吞噬。
他看到,苏媛的律师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。
他看到,旁听席上那些学生,对他投来更加鄙夷的目光。
他看到,苏媛在周海仪的怒斥声中,哭得更加凄惨,仿佛又一次受到了伤害。
他看到,自己的辩护律师,脸色铁青,却一言不发。
整个世界,都在与他为敌。
周海仪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。
她看了一眼陪审员,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,然后点了点头。
一切都好像只是在走一个流程。
周海仪清了清嗓子,拿起面前的判决书。
法庭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都站了起来。
「现在,本庭宣布判决结果。」
「被告人肖文,以暴力或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,情节严重。其行为已对被害人苏媛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和实质性的健康损害,构成侮辱罪。根据《刑法》第二百四十六条之规定,判处被告人肖文……」
她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。
肖文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之停跳了。
时间被拉长到了极致。
「……有期徒刑,两年六个月。」
咚!
法槌落下。
最终的,决定性的声音。
世界崩塌了。
肖文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,整个人向后倒去,被法警一把扶住。
耳边嗡嗡作响,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只有那句“有期徒刑,两年六个月”,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。
就在这时,他看到周海仪站直了身体,目光越过他,投向了旁听席的媒体记者们。
她的脸上,再次浮现出那种悲天悯人的光辉。
她用一种极具感染力的的语调,说出了那句将让她再次登上各大新闻头条的“金句”。
「我始终相信,法律存在的意义,不是冰冷的条文,而是守护人性的温度。」
「法律,不应让弱者流泪。更不应该,让哭泣的眼睛,再流下第二次眼泪。」
话音刚落。
啪、啪、啪啪啪——
旁听席上,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
记者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,疯狂地按动着快门。
在那刺眼的闪光灯和潮水般的掌声中,肖文被两名法警架着,拖出了法庭。
他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。
他最后看到的画面,是周海仪沐浴在闪光灯下,嘴角含笑,微微颔首,享受着众人对“正义”的欢呼。
而她脚下,是自己被碾得粉碎的人生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