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阵轻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香气，钻进了肖文的鼻腔。

　　不是劣质香水那种带有攻击性的味道，更像是某种高级护发精油混合着少女体温后，散发出的淡淡暖香。

　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
　　一个女生正站在桌子的另一端，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《西方艺术史》和一只粉色的保温杯。

　　她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棉麻长裙，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。

　　脸上似乎未施粉黛，细看之下，才发现那是一种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的精致裸妆。

　　是那种在校园里最受欢迎的、充满了文艺气息的清纯学姐类型。

　　（……！）

　　肖文的喉咙发紧，刚刚因为那对情侣而泛起的烦躁，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、混杂着局促的异样感所取代。

　　他不认识她。

　　这张四人桌，除了他，一直都是空着的。

　　在肖文有些困惑的注视下，女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，抬起眼帘，朝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、浅浅的微笑。

　　（……）

　　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。 这个微笑，加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，让他心跳快了一拍。

　　「同学，你好呀，这里没人吧？」

　　她的声音很轻，很柔，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。

　　肖文: 「啊……没、没人。」

　　他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，视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落回自己的草稿纸上，假装专注于眼前的题目。

　　“吱”的一声，眼角的余光里，女生拉开他对面的椅子，动作轻巧地坐了下来。

　　粉色的保温杯被放在桌角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

　　她翻开那本厚重的《西方艺术史》，但肖文仿佛感受到，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那些精美的插图上。

　　那道视线，越过书本的上沿，好像落在了肖文身上。

　　那不是一种好奇的打量，更像是一种……评估。

　　像一个带着单片眼镜的古董商人，在端详一件刚拿到手的文物。

　　（是我的错觉吗……）

　　他的后颈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
　　他试图忽略那道视线，但它就像一条蛇，在他的脸上、脖颈、手腕上反复游走，让他坐立难安。

　　（她在看什么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？还是……衣服穿反了？）

　　他下意识地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T恤。

　　没穿反。

　　那为什么……

　　（……算了，别自作多情了。说不定人家只是在发呆，视线碰巧落在这里而已。）

　　他这样安慰自己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草稿纸上。

　　可是，那些盘根错节的积分符号，此刻在他眼里，变成了一团毫无意义的乱码。

　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对面的女生换了个姿势。

　　她抬起手，将一缕垂到脸颊边的长发，用一个缓慢而优雅的动作，拢到了耳后。

　　露出了白皙小巧的耳朵，和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。

　　她的指尖在自己的耳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，嘴唇微微噘起，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烦恼。

　　如果发生在别处，这位学姐的动作或许会让人心猿意马。

　　但现在，在这里，这个动作却让肖文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不安。

　　他握着笔的手指，不自觉地收紧了。

　　十分钟。

　　也许才是五分钟。

　　肖文感觉那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。

　　对面的女生合上了书。

　　“啪”的一声轻响，像一个信号。

　　他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，胸口有了一个明显的起伏。

　　她的手伸向了桌角那只粉色的保温杯。

　　然后——

　　哐啷！

　　杯子倒了。

　　不算太满的温水，从没有完全拧紧的杯盖缝隙里涌了出来，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迅速蔓延开，直直地朝着肖文的方向流去。

　　「啊！」

　　他惊呼一声，本能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，手里的笔也掉在了地上。

　　温热的水浸湿了他边角微微卷起的课本，中午打印的试卷，写满公式的草稿纸。

　　字迹瞬间模糊成一团。

　　（糟了！我的笔记！）

　　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抢救自己的书本，同时从口袋里掏出纸巾，下意识地就想递过去帮忙。

　　「学姐，你没……」

　　话没说完。

　　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吸气声，打断了他。

　　他抬起头，看到对面的女生正用双手捂着嘴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满是惊恐地看着他。

　　不，不是看他。

　　是看他的手。

　　他那只刚刚掏出纸巾，正伸在半空中的手。

　　紧接着，是压抑的、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啜泣声。

　　“呜……呜呜……”

　　大颗泪珠突然从她眼眶里滚落，划过她瞬间苍白的脸颊。

　　（……什、什么情况？）

　　他的大脑宕机了。

　　前一秒还是意外，后一秒怎么就……哭了？

　　他伸在半空的手僵住了，拿着纸巾，递出去也不是，收回来也不是。

　　就在这时，女生身体猛地向后一缩，带着老旧的椅子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。

　　那压抑的啜泣，瞬间化为一声刺穿了整个图书馆寂静的、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——

　　「—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」

　　尖叫！

　　凄厉，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感。

　　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百灵鸟。

　　这声尖叫引爆了安静的图书馆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齐刷刷地朝这个角落看来。

　　那对看偶像剧的女生。

　　那对腻在一起的情侣。

　　还有更多、更多他不认识的人。

　　无数道视线，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。

　　她哭得更凶了，身体缩在椅子里，瑟瑟发抖。

　　她抬起一只手，用颤抖的手指着肖文。

　　「你……你……别过来……」

　　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
　　（我？我怎么了？我什么都没做啊！）

　　他想解释，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。

　　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，看着眼前这个在图书馆里哭得我见犹怜、让任何人都无法忍心责备的女生。

　　「你的手……刚才……你……呜呜呜……」

　　她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的词语。

　　但“手”、“刚才”这些碎片化的词语，伴随着她那副被侵犯后极度恐惧和羞耻的表情，已经构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“事实”。

　　（等等……等等等等……整理一下……到底发生了什么？）

　　（她把水弄洒了……然后我站起来，想递纸巾给她……然后她就哭了……然后就尖叫了……）

　　（逻辑呢？这中间的逻辑在哪里？）

　　（难道……难道是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，幅度太大，吓到她了？还是我的表情很奇怪？不对啊……）

　　（还是说……我真的，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，碰到了她哪里？可我明明记得……我的手还在这里啊……）

　　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，试图从这混乱的局面中，找寻到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
　　可是，没有。

　　所有的逻辑链条都断裂了。

　　他越是思考，就越是混乱。

　　一种巨大的、荒谬的恐慌感攫住了他。

　　看着眼前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女生，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已经站起来、充满敌意的目光；

　　他最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被触发了——

　　（完了……我解释不清了……）

　　（我必须……必须先让她冷静下来！必须先让这些人散开！）

　　（对，先道歉，先让她别哭了！只要她不哭了，事情就能解决了！）

　　这个念头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。

　　他张了张嘴，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、干涩的声音，说出了那句他将用一生去悔恨的话。

　　「对、对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」

　　话音刚落。

　　他看到，女生那张埋在双臂间的、满是泪痕的脸上，垂下的眼睑下，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几乎不存在的弧度。

　　那弧度转瞬即逝，快得像一个错觉。

　　而她藏在桌下裙摆里的那只手，拇指轻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了一下。

　　屏幕上，一个红色的录音计时条，停止了跳动。

　　周围的窃窃私语声，在此刻如潮水般涌起。

　　“我靠，还真是猥亵啊？”

　　“听到了吗？他自己都承认了，说‘不是故意的’！”

　　“人渣啊！在图书馆里干这种事？”

　　“你看那个学姐，哭得好可怜……”

　　“咦，不知道他准备用手里的纸干些什么。”

　　一道道混杂着鄙夷、愤怒、轻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，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。

　　肖文僵在原地，手足无措。

　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，扔在了一个巨大的、聚光灯下的圆形舞台中央。

　　而四面八方，都是黑压压的、正在对他指指点点的观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