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文坐在角落,手里捧着一本《电路理论基础》,双眼空洞地盯着书页。
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个小时了。
书页上的符号、公式、图表,在他眼中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、由黑色墨水构成的图案。
它们无法进入他的大脑,也无法激起任何涟漪。
从前些日子收到家人的来信到现在,不知道过了多久,可能是两个月,或者三个月?
也有可能才一两周。
但是这不重要,时间对肖文来说失去了意义。
他会来图书馆,并非出于对知识的渴望,而仅仅是因为“劳动”和“睡觉”这两个指令之间,存在着一段空白。
程序需要一个指令来填充这段空白。
而“去图书馆”,是他入狱前最熟悉的指令。
于是,他来了。
沙……
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翻书声。
肖文的眼球,如同生锈的齿轮,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。
视线的焦点,从眼前模糊的书页,飘向了不远处。
那里坐着一个人。
一个男人。
他认得这个人。
或者说,他“知道”这个人的存在。
因为这个人,是整个监区里,唯一一个和他一样,每天都会来图书馆的囚犯。
但他和自己,又完全不同。
大家都叫他钟先生。
钟先生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。
但同样是囚服,穿在肖文身上是麻袋,穿在他身上,却有一种奇异的适配感,仿佛那不是囚服,而是某种质地精良的道袍。
他大概五十岁上下,身形清瘦,整个背却挺得笔直。
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,沐浴着从高窗投下的、唯一一束灰色的光。
那光线照在他身上,非但没有让他显得颓唐,反而勾勒出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净感。
仿佛他不是身处牢笼,而是在某个深山古寺里,临窗品茗。
(……奇怪的人。)
这是肖文已经迟钝的思维里,唯一能产生的念头。
然后,这个念头也消失了。
他的视线再次失焦,世界重新变回一片模糊的色块。
啪。
一声轻响。
是书本合上的声音。
肖文的眼球再次,极其困难地,转动了一下。
他看到,钟先生合上了手里的书,将其整齐地放在桌角。
然后,他站了起来。
迈开脚步。
一步,两步。
朝着肖文的方向,走了过来。
肖文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个信息。
对方要做什么?
为什么要走向自己?
吱——
椅子被拉开的声音。
钟先生就在他的对面,坐了下来。
桌子很窄,两人之间的距离,不到一米。
肖文终于被迫,正视着对方。
他看到了那双眼睛。
(……!)
那是一双…怎样的眼睛?
没有愤怒,没有怜悯,没有好奇,甚至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情绪波动。
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。
像两潭深不见底的、幽暗的水潭。
当你看向它们时,感觉自己的一切,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,都被吸了进去,被看得通通透透,无所遁形。
肖文感觉自己的呼吸,停滞了一瞬。
「你为什么还活着?」
钟先生的声音过于平稳,带着一股日常的气息,像是在问“你吃饭了吗”。
(……什……么……?)
肖文张了张嘴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为什么…还活着?
什么意思?
他不知道。
他从没想过。
活着,需要理由吗?不就只是…活着吗?
钟先生没有等他回答。
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。
他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调,陈述着一个个事实。
「十二年寒窗苦读,一千多张模拟试卷,超过一万个小时的埋头做题。你用这些,换来了一张江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那是你人生前十九年里,最巅峰的荣耀。」
「现在,它没了。」
肖文的瞳孔收缩了一下。
(他怎么知道这些事?)
「一个重点大学的学历,一个没有污点的清白档案,一个普通人能拥有的、最光明的未来。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可能性。」
「现在,也没了。」
钟先生的视线,从肖文的眼睛,移动到他胸口的囚号上。
「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侮辱罪的前科,两年半的刑期。你身处这个对前科犯歧视最严重的社会,你的档案会跟着你一辈子。没有任何一家像样的公司会要你,没有任何一个好女孩会看得上你。你父母以你为耻,你朋友与你断绝往来。」
「你已经社会性死亡了。」
每一句话,都毫不留情地刺入肖文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。
不痛。
一开始,是不痛的。
因为那颗心脏已经死了。
但当这些话像针一样越刺越多,越刺越深,当那些被他刻意遗忘、刻意无视的“事实”,被血淋淋地重新挖出来,摆在他面前时——
一种久违的、剧烈的痛楚,开始从心脏的最深处,复苏了。
(……啊……)
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。
不是因为冷。
而是因为痛。
那种被世界彻底抛弃、被碾成尘埃、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望,和对自己那句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”的无尽悔恨,混杂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足以将灵魂撕裂的剧痛。
麻木的外壳,正在一片片地碎裂。
钟先生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,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、因剧痛而产生的火苗。
「所以,你之所以还活着,没有选择自己了结,只有一点原因。」
「你的‘不甘心’,是活的。」
「别浪费了它。」
过了一会,肖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的音节。
这是他被家人抛弃后,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「……为……什么……要帮我……?」
话从口出的瞬间,他感觉自己口腔的肌肉彷佛都已经退化了。
钟先生的脸上,依旧没有任何表情。
「你不要误会,我不是在帮你。」
「我是在种因。期望有朝一日,能结出我想要的果。」
他说完,站起身,拿起桌上的书,转身离去。
脚步平稳,不带一丝留恋。
钟先生走了。 但那份剧痛留了下来。
肖文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这一刻,彷佛冰冷刺骨的“现实”从头顶浇下。
他听到了。
第一次听得如此清晰—— 他听到了自己胸腔里,那颗心脏在肋骨后疯狂擂动的、沉闷的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声。
他的视线重新聚焦。 眼前《电路理论基础》上那个刺眼的符号“∑”,不再是模糊的图案。 它像一个弯曲的铁钩,死死地钩住了他的目光,嘲笑着他的“毫无意义”。
他感到了痛。 不是比喻。 而是指甲嵌进掌心,带来的、尖锐的刺痛。 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,带来的、火辣辣的干涩。
所有的感官,连同那份被钟先生亲手挖出来的、血淋淋的“不甘心”,在这一刻,全部回到了这具行尸走肉的壳里。
痛。 痛得他浑身战栗。
但……
活着。
这个念头,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,砸进了他的脑海。
他还活着。





